【青玉案】冬日索居(4)

肃王沈巡端坐于一把黄花梨寿字纹圈椅上,一双冷若冰霜的柳叶眼看着太子殿下赠予的那株珍贵盆栽被秽浊之物玷污,并没有高声斥责,甚至不曾改变神色。


也许这便是王侯之怒,不同于匹夫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肃王缄默的凝视下,厅室之内气氛森然阴冷,足以让在场诸人忐忑不安、噤若寒蝉。 


肃王以少有的耐心等待沈君理做作完毕,重新跪回自己面前。不是没有看到那张虚白面颊上浸出冷汗,甚至观察到了幼子凌乱的鬓角,和未干的泪痕,但沈巡终究只是抬手指着眼前的刑凳,冷语冰人,闻者胆战:“再杖三十。” 


沈君理将气喘匀,方觉内腑稍稍平顺,听闻此言,难以置信地望向父亲,眼神中满是错愕和怖惧。府中规矩受责时不得躲闪动弹,不得嚷痛哭喊,他都以血泪为代价一一铭记。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受得住二指宽的戒尺击在掌心,觉得那便是可能加诸于己的最严酷的惩罚;直至今日,沈君理方才见识到能被记载到国法律令中的刑责果然不能等闲视之。这世间为何能生出这么多折磨人的办法?


 负责行刑的仪卫司校尉为王府私兵,以忠实执行将帅之令为天职。可即便如此,今时今日之情形,也已远远超出他们的正常预判。主上殿下,当真要以军法之严苛对待如此幼弱的至亲骨肉吗? 


须臾的迟疑间,沈君理内心浮起一丝怨忿,那是他在之前短暂的人生中所不曾有过的。不等侍卫们上前,他浑身颤抖着咬牙从地上独自站起,破罐破摔似的伏落于刑凳之上,认命地闭上双眼。 


肃王敏锐捕捉到了儿子眼神中滑过的那抹神情,像是在那里见过,却又觉十分陌生。沈巡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心底却悄然生出许多细碎的裂痕,连带臂膀的陈年旧伤都隐隐作痛。


他大概是真的不会做父亲,毕竟当今的皇帝陛下,在他被淬炼成一名铁血将帅的过程中,也罕有和风细雨。甚至,以他庶出的身份,生母之卑微,若不是被皇后认作养子,父皇都不会在他身上额外倾注目光。


幼年丧母的经历令他的性情变得刚强坚毅,而十数年行伍生涯让他习惯于笃信法度和权威。正因如此,几乎一切可能左右理智和判断的因素都被摒除在外,尤其是面对寄予厚望的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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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厅室之中,肃穆的“砰砰”杖击声又起,反复敲打在单薄中衣之上。而这一次,沈君理只是十指紧紧扣住刑凳边缘,上身随着竹杖举落愈发绷紧,细看却是将一截衣袖含在口中。除去受杖时的冲击力带来的轻微俯冲,和难掩的呜呜咽咽,他大体上算是守住了肃王严苛至非人的规矩。而那份与年龄丝毫不相称的忍耐力,足以令在场的每一位士卒震骇不已。肃王甘愿以如此雷霆手段将稚子之骄傲天真打碎重塑,如此天家威仪,凌然气势,当真令人不寒而栗。 


正在这时,橐橐脚步声渐次靠近,肃王看向门外,却是王妃卢氏踏雪而至。卢氏彦才(*)听闻厅内笞杖之声,不由加快了脚步。她方行至槛前,身后跟着的乳母许氏便挣开人群,径直跪倒在肃王面前。


她双手加额触地,对先前的主人行稽首礼,一举一动恭敬到了极致。“是小人,自作主张拿了殿下的衣衫。小人自知罪无可恕,但求一死,只恳请殿下,看在二公子纯孝无辜的份上,莫要再降罪责。” 


肃王看着这位自宫中起便一直跟随在侧的旧人,恍然忆起自己大约也是沈君理这样的年纪,一袭斩衰装束未除而被送至皇后宫中。而许氏当时不过豆蔻芳龄,被皇后调拨来照顾他。彼时的他刚成为失恃幼子不久,许氏的衣香鬓影成为了他在中殿触手可及的温暖。


而今眼前伏地的这人不过三十有奇,昔日绿鬓却已默然掺杂几根银丝。沈巡望着她出神良久,耳畔落杖之声仍未停歇,仿佛母妃薨逝那日在殿内不断悠荡着的报丧钟声,沉沉撞击在心门。 


这些哀恳凄怆之语,沈君理恐怕是没有听见的可能了。原先净白提花中单上渗出斑斑血迹,透过正绢暗绣,宛若寒风吹落的红梅没入雪中。


卢氏先时还在思索此事的周全之法,可不过片刻踯躅,她便眼睁睁看着孩子血沾衣袍,面白气弱地垂下头去。那抹殷红由点及面,变得猩红扎眼,她长期被理智压抑的作为母亲的本能终于迸发,竟不顾一切地欺身上前,试图抵挡峻厉的家法。 


行刑之人原先不过硬着头皮默数,然而已然过半,却仍未见红,怕主君犯疑,只好稍稍使了些手腕。


卢氏身躯沉重,难以控制,她骤然如此动作逼得典刑官慌忙撤力,而竹杖却斜仄到了沈君理的肩背处。这一记非同小可,虽减了些许力道,却捶得意识不清的沈君理颤抖不止。 


霎时间气氛僵滞,原先嘈杂的厅室忽然如置真空般安静非常,士官、仆从乌压压跪了一地,个个屏声息气,低眉垂目。 


卢氏艰难转过身去,泪水充盈目眶,凝然于纤长睫上。她定定注视着眼前的夫君,万福行礼道:“殿下,君理并不是会偷奸取巧的顽童。妾乞请殿下为腹中孩子积累福德,消除业障,勿造杀虐。” 


肃王施施然起身将她扶起,心中百感交集,怅然若失,一缕难掩的悲痛神色转瞬即逝。他终究只是温言劝道:“彦才,你不该过来此处。”而后吩咐随侍之人道:“去寻一顶软轿,送王妃回去。” 


卢氏面色苍白如纸,指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儿子,惨然质问道:“殿下可知昨日是理儿生辰?若妾再诞一子,无论弄璋弄瓦,殿下也要其亲尝敲扑之苦吗?如此剥肤之痛,殿下可曾真切体会?” 


肃王沈巡与卢氏结合已有七八载,虽不算鱼水相投,也称得上鸿案鹿车、举案齐眉。他从未见过内子如此凄切恚愤的情状。印象中,她总是恬静地笑着,软语温言,哪怕只是片刻相处,便如坐春风,舒畅熨帖。她就像一部蕴含深厚的古籍,只是表面的油墨香与书卷气便足以装点整个书房,而自己大约太过习惯了予取予求,并不曾真正读懂过她。或者说,他们母子,虽然几乎日日都在眼前,陡然变得无比生疏和隔漠。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昔日读书时不以为然,引以为戒。曾几何时,自己也成了妻儿眼中的“独夫”——他们一个无辜受责,锦衣染血;一个已近临盆,悻悻怀戚,无一不在深深叩击着沈巡的内心。他沉浮于波云诡谲的朝堂之中,驰骋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之上,所有属于人的情感都几乎要被刻意隐藏,以至于对待至亲时,本该细腻的体贴和关心却趋于粗粝而生硬。 


两两相望之间,卢氏忽然觉得腹中似有刀绞,那痛一股股袭来,不断加剧,恰如五年前的那个清晨。她渐渐无法站立,软身向下跌坠,却落入一个稳健有力的怀抱。


沈巡冰封之心久违地被彻骨疼痛劈裂,他直直看向妻子的眼睛,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君理是彦才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于我们而言,不止有君理。腹中的孩子只能依赖你一人,即便我是亲生父亲亦无能为力。任你如何怨我都无妨,本王要你做好自己该做的,平安生产。” 


卢氏两行玉筋顺面颊垂落,朱唇微启,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不知是因分娩之痛,还是心中悲感。一顶檐子已至阶下,沈巡亲自将她护送至轿中,放下帘幔,叮嘱好生抬回去,又连忙吩咐倩良医所医女及妇科圣手等前往相助。 


而庭室中人,除卢氏侍从跟随退出,其余者皆钉在地上,等待肃王最后的裁决。沈巡从外门折回,命众人起身。他急声对许氏道:“你不必在这里跪着,速去王妃房内照应。此处本王自有分寸。” 


许氏领命,恭敬拜倒:“妾定竭力保娘娘母子安康。”她缓缓抬首看向肃王,“还请殿下保公子平安无虞。”语毕,再次拜伏下去,起身退出。 


肃王看着许氏远去的身影,稍稍定了定神,指挥执刑之人从偏厅搬来春凳,挪动沈君理至其上,又将那领貂裘斗篷轻轻覆在他身后。“动作轻些,将二公子抬回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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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姓名有改动,是为卢彦才


虽说是有些老套的“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设定,但还是想交代清楚为什么王失去了爱子的能力。因为王本身就是缺爱之人,究其一生都无比希冀能得到父亲肯定的眼神和温暖的话语,所以才拼命去挣得军功,而他本人过分好强又过分自卑的性格导致他于人于己都严格非常。


正妻能满足他作为古代男性对女子一切美好的幻想,所以他很尊重和欣赏卢氏。卢彦才可以成为他稍作喘息的出口,但他无法理解妻子被家族和社会双重规训后压抑天性的痛苦,也没有想过要非常深入地去了解妻子敏感细腻的内心世界。


王是爱孩子的,很可惜,这爱即使真有十分,能让沈君理感受到的,只剩下一二分。其实这里想体现原生家庭造成性格缺陷后,在下一代身上复制的可怕轮回,和那种不断拉扯的撕裂感。每一个局中人都如入无间地狱,无法逃脱……(并不知道我浅薄的笔力能不能体现。。)


谢谢大家的喜欢TT

日常求评论和小心心❤️有关情节的都可以讨论呀(不骗你们👀 虐的部分真的快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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