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冬日索居(3)

夜愈发深了,雪终于悄悄止住。呼啸之风在空旷的厅室间掠过,沈君理战栗不止,即使双手都缩在袖中亦不能缓解分毫,甚至无法分辨究竟是挨冻更难熬,还是罚跪更痛苦。


意识飘忽之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母亲的佛堂——上回失手打破了母亲心爱的玉簪,因为发现后被责怪,便偷偷藏了起来。母亲发现后便命他在佛像前跪了一个时辰。那是母亲对他的第一次怪责。 


不过,母亲总会愿意为他讲明道理原委——男儿要有担当,不得畏首畏尾,藏匿隐瞒。而在父亲这里,“浮躁”,“分神”,“越礼”,“偏食”种种,都有可能成为惩戒的理由。


在军中历练成长,杀伐果决的肃王似乎不屑于和他多费口舌,更无心听他解释,取而代之的是戒尺和藤条留下的道道痕迹。疼痛似乎在他稍稍懂事之后便如影随行,又或者,他便是在这些伤痕中被动地快速成长。 


沈君理不知此夜会如何终局,烛台已短下一截,他瘦小的身子被冷风吹得麻木,双手冻得通红,膝下更觉有阴冷之气直入髌骨,刺痛一片。


终于,不知是困得还是累得,他的世界忽然天旋地转起来,被黑夜彻底笼罩,整个人便顺势软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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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母许氏不曾想自己方至阶下,竟会见到这样的场景。沈君理蜷伏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潮红,不知是睡着还是晕厥。


许氏急忙对侍卫道:“是殿下命小人来给公子送衣裳的。”那两名侍卫见她所捧之物确为肃王平日所着,但仍不能全信,面面相觑一阵,仍旧想要阻拦。许氏诘问道:“平日娘娘待尔等不薄,上回马坊走水,若非娘娘从中周全,只怕诸位早就身首异处了。如今少主蒙难病倒,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待得起吗?” 


尽忠职守的两名侍卫见许氏提及旧日,触动了心事,终于不再坚持,侧身让开。   


许氏箭步冲到沈君理身侧,见他眉头紧锁,双目紧闭,身体颤抖不止,似乎是相当难受的样子,也不忍将其唤醒。将那件貂裘斗篷盖在他身上,许氏摸了摸他的小手,只觉冰得和屋外雪地没什么两样。她小心翼翼将那双手揽入怀中,用体温将其稍稍渥暖。


沈君理似是有些贪念缥缈的暖意,往她身前略贴近了几分。 许氏虽然疼惜万分,在侧侍官却已走上前来催促。她想要起身,帮小少爷把裘衣掖好,便是在这里将就一夜,也不能再受了寒。可她却发觉自己并不能抽开手,不知何时,这孩子竟然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衣襟。 许氏无法,只好狠心用力将他的手拿开。沈君理似是有所察觉,低低呜咽着叫了一声“娘……”他声线软糯,又因鼻音有些凝滞,语气中辛酸委屈无限。 


许氏听闻几欲落泪,只恨不能代他受过,哪怕是陪他在此处待至天明也心甘情愿。但是,她亦清楚知晓肃王殿下的行事作风——若是坏了王府规矩,只怕会给小主人带去更多惩处。如今此举虽为殿下授意,也不知少主这样睡着,明日再议论起来,会不会吃亏。但无论如何,她陪在此地,若是被肃王见到都大为不妥。 


正在思想间,侍官们再次催促道:“此等重地,不宜久留。贵人该离开了。”他二人目光如炬,言辞坚决。


许氏终于起身退出,回房亦是对灯默坐,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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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方过辰时,钱氏便亲自伺候肃王晨起。已是隆冬,寻常燕居服上绣补纹,交领宽袖更显峨冠博带,器宇不凡。


肃王似乎倦意未散,含混不清道:“这种事让下人做便是了,何必你来?”


钱氏替肃王将束好网巾、玉簪,看着镜子嫣然笑道:“妾看着殿下的样子,只觉得高儿和您当真像极了。” 


肃王哼笑一声道:“世人都说:本王膝下二子,高儿更像本王一些。” 


钱氏赔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殿下的儿子自然都是随了殿下的。” 


肃王知道她有何意,问道:“昨晚有人来过,你怎么说的?” 


钱氏恭敬答道:“妾说,殿下都知道了,便打发许妈妈回去了。” 


肃王笑着诘问道:“我知道什么了?你就代我应下?” 


钱氏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顶东坡巾:“妾又不能代殿下做主宽恕二公子,殿下要是犯疑,亲自去看看便好了,何必过来问妾?” 


一夜过去,肃王气也消了大半,看到钱氏脸上浮现的绯红,更觉几分好笑有趣:“罢了,是要去瞧瞧。你自己先用早膳,不必跟着。” 


钱氏忙道:“妾这里都已经摆上了。殿下便是用过了再去也无妨。” 


肃王站起身,细细理好腰间所系宫绦:“不了,让高儿过来此处陪你吧。”


语毕,他转身离开内室,直奔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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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厢,许氏对灯枯坐一夜,直至四更方浅浅入眠。她耳畔似乎不断传来沈君理哽咽着的那声“娘……”,还有之前,他真挚到近乎哀切的恳求:“也不要……告诉母妃……” 许氏从梦中醒来,一抹眼角,原来泪水已洇湿鬓角。


此刻天方有亮色,许氏重新梳洗整洁,终于下定决心行至王妃别院。却见室中窗门紧闭,透出几盏幽暗灯火。她焦心万分,命值夜的小丫头速速通传,而迎出来的却是王妃的媵从文惠。 


文惠知道许氏在肃王府众女官中资历颇深,请她到偏厅暂坐,并亲自沏茶递上:“娘娘月份大了,又感风寒,现下尚未晨起,不可打扰。妈妈此刻过来,所谓何事?” 


许氏接过茶盅,饮了一口,强自镇定道:“二公子回府后,便被殿下的侍从带走,往宗祠方向去了。” 


文惠听闻,也是一惊,问道:“妈妈可知是什么缘故?” 


许氏道:“具体情形,奴家也不甚清楚。只是回府路上,殿下忽然命公子同乘。听随行的侍卫说,车厢内传出过争执之声,殿下似乎动了怒,才有后面这一节。如果娘娘能劝劝殿下就好了。这样冷的天,让公子在那里跪着,冻出病来可怎么办?” 


文惠叹了口气道:“殿下教子,娘娘向来不曾干涉。况且娘娘并未痊愈,不好再教她为这些事烦恼。” 


许氏有些无奈:“姑娘既不便告知,待娘娘晨醒,我可以亲自禀告。” 


文惠见她态度坚决,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正在犹豫间,却听内室传道:“娘娘醒了,请文姐姐服侍穿衣。” 


文惠急忙应道:“就来。”她转头对许氏道:“妈妈定要告诉娘娘,那便等娘娘洗漱过后再说也不迟。” 


许氏虽然心急,却也明白此刻进去有些无礼,怕是会惊吓到这位孕中多思的王妃。她只得谢过,连声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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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王自正殿行至宗祠,早已有宫人连夜清扫主道积雪,故他这一路畅行无阻。此刻正是府中侍卫交班时分,来往之间不断有士卒停下,向主君致礼问候。 肃王只是浅浅回应,脚步不停。


此刻北风凛冽,寒气袭人,宗祠开阔,窗门敞启,若是幼子当真跪了一整宿,又兼他是那么个倔强的性子,难免心生怨怼。 


宗祠门内那个黑影愈来愈近,肃王行至门前,两侧士官皆俯身行礼。肃王抬抬手让他们起身,终于看清沈君理在殿中一蒲团上沉沉睡去,身上盖着的那件貂裘,却是自己的。


他心中不知是疑惑更多还是恼怒更多,只蹲下身,伸手将那件斗篷一把揭开。 


沈君理已然发起寒热,原本就畏冷至极,蜷成一团。突然寒风侵体,瞬时清醒了大半。父亲的锦袍浮现在眼前,他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忙俯身跪倒,喏喏开口,声音呜咽中透着喑哑,已然语无伦次:“父王……儿……” 


肃王眼眸中神色难辨,语气平常到近乎冷淡:“怎么,祖祠家庙之中,让你静心反省,也能如此酣睡吗?” 


沈君理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并不敢分辩,只得答道:“儿知错了,请父亲责罚。” 


肃王不理他此言,只是拎起那件裘衣站起,声音如房檐冰凌般冷冽锋利:“先不提什么认罪认罚,你盖的这衣服是谁拿来的?” 


许氏前来送衣之时,沈君理意识并不清醒,恍惚感觉好像有人替他暖手,那人似乎有些熟悉,却并不确切知晓究竟为何人,难道是之前看到的许妈妈?


他正苦苦思索着父亲这问题该如何回答,却听肃王接着问道:“这一夜过来,你跪也跪了,觉也睡了,想出了些什么?” 


沈君理想向父王澄清自己并不知何时睡着,对这衣服也毫不知情;但一阵晕眩恶心却狠狠打断了他的思绪。昨日宫中的大席面,多半是些华而不实的内造点心,他原本就肠胃孱弱,这样一夜睡过来,又这样跪着听训,一时间从胃到肺腑都翻江倒海起来。


沈君理强压着那种极其糟糕的不适,开口却是简短一句:“儿不知为何……”随后,他偏过头,尝试深呼吸让自己不听话的身子平静下来。 


肃王听闻此言,怒气更甚,却还是强压着不愿发作:“不知也无妨,左右本王今日无事,便陪你回忆回忆。给我跪好了,看你这歪歪斜斜,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本王面前都不屑摆样子了吗?” 


沈君理话未及说完便被父亲打断诘问,更觉得胸口郁结憋闷。他皱了皱眉,努力调整成还算板正的姿势,委屈道:“儿并不敢。” 


肃王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怒极反笑:“倒委屈了你一夜在这里睡得安稳,到头来,竟一句话都没有。是不是该帮你把寝具暖炉都抬来才算称心?” 


沈君理沉默半晌,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那是他往日最害怕见到的失望和愠怒。他昨日只不过说了自己想说的话,做了自己想做的事,阿翁亦给予丰厚赏赐,他自问并没有给父王丢面。可这一切换来的却是一夜的跪罚和无休止的责难。


沈君理甚少使性置气,但现在也许是胃腑间的痛苦驱逐了最后的理智,他赌气道:“是儿受不住冷,让乳母取了过来的。” 


肃王“哦?”了一声,转身问堂外两人:“你二人看见了?确实如此吗?” 


这两名士官并非昨晚之人,没想到自己当值却见到这副场面,早已吓得两股战战。其中一名诚惶诚恐道:“昨日并非臣等当值,具体情节,无可奉告。”  


肃王随即下命通传许氏及昨夜守卫来见。


沈君理这下才慌了神:说谎的代价,他万万不敢承当,更何况,自己无意间一句气话,竟是将乳母也攀扯进来。


他终于忍不住哭求道:“是儿的过错,儿愿一力承担。求爹爹不要迁怒他人。” 


肃王见沈君理遇事只一味知道哭泣,又联想起昨日在马车中,他也试图以这不成器的方式解决问题,愈发被勾起躁郁怒火。“既然你学不会好生回话,今日便再教你一回,把你这些没用的眼泪都收起来。”


他冷冷吩咐左右道:“传杖。”  


沈君理怔怔地看向父亲,他一双秋水明眸中不断有承接不住的晶莹泪滴滑落,努力去咬下唇,仍不断有呜咽啜泣之声从唇齿间泄露。


他此时还没有学会如何安静地流泪,只知道,那些声音是为父亲所不喜的;当然他很快就会明白,呜鸣抽噎会换来怎样刻骨铭心的捶楚。而疼痛会帮他一点点剪除父亲所厌恶的习惯,无所谓代价,更无所谓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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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所众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飞也似的奔走操办,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将刑凳、竹板一应物什抬入厅内。


沈君理还未知觉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周身不适,强行按捺不断加剧的反胃感。直至他被拖上刑凳,杖子重重捶落在身后,那仅存的最后一丝隐忍与理智终于被完全击碎。 


他本就敏感体弱,而发热的身子让一切有关痛觉的神经都变得灵敏异常。铺天盖地的疼痛随着数量渐渐累积,变本加厉地折损着他的意志和耐力。生而为人,可以适应一切,却绝无可能适应疼痛。也许这沉沉杖击之声终究要成为他一生的梦魇,而施予者从未有过半分愧疚同情。不过几杖下去,他便完全忘了自己缘何挨打,拼命挣扎哭喊起来。


士官们原本早就见惯了此类拷掠锻炼之事,更何况这不过是府中最轻的笞杖刑责,并无甚稀奇之处。但杖下此人身份之尊贵,年龄之幼小与这样酷烈的肉刑实在太不相称,即使他们在这位严苛的主君面前尽力保持往日的频率和力度,仍难免心惊胆寒,瞻前顾后。  


身后疼痛交叠一片,刚开始如雷霆乍惊,逐渐转为闷痛,先时胃腑中那股窜动的热流似乎都暂且被受杖时的辗转压制,因为他无论如何挣扎痛呼,那催命似的竹板都能以准确的角度和狠厉的劲道落在身后的尺寸之地。


虽有一首一尾两人替他维持俯卧的受罚姿势,但奈何不住他似脱水游鱼般的动作。终于在杖子停下的一刹那,两名卒子甫一松手,沈君理便从两尺高的刑凳上重重跌落下来。


肿胀热辣的疼痛与卷土重来的反胃恶寒交织在一起,他来不及去看父亲气得铁青的沉沉脸色,跌跌撞撞爬到眼前一株小叶紫檀盆景边上,双手扶着紫砂方盆的沿口,翻江倒海,狂呕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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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

放心挨打还没结束~ 毕竟王妃和乳母还没出场。


从性格来说,卢氏是端庄娴静,秀外慧中的名门闺秀;钱氏是娇俏爽利,精明灵黠的小家姑娘。肃王沈巡当然思慕卢氏,但也放不下钱氏。(男人通病x)但他在朝中的地位权势又需要仰仗卢氏家族,带兵打仗要钱要粮需要岳丈等人暗中调停,所以有时候会觉得有些压抑掣肘,没有在钱氏身边放松愉快。


和钱氏、沈君高在一起,沈巡只需要扮演贴心丈夫和慈父角色,而和卢氏、沈君理一道,他还是年轻有为的肃王。朝中有陛下,有太子需要小心应对,而沈君理作为他王位的继承人,自然更加寄予厚望。至少,要教会他谨言慎行,在日后朝局变化中保住王府屹立不倒。


可能就是偏爱吧,以一种模式相处,开始之后,便很难再改变了。也许双方都已经接纳,默认,习惯,也就不再有奢求和怨妄。


谢谢喜欢我文字的你们。下一更争取尽快。

有什么想聊的请留下评论TT 看见都会回复的TT毕竟,一个人的创作有点孤独。


小心心也点一点嘛,一秒钟的动作可以给笔者快乐和动力 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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