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冬日索居(2)

冗长宫宴直至戌时方才结束,肃王已饮得薄醉,但意识尚且清醒,总算赶在宫城下钥前登车返还。


沈君理有些跟不上父亲步伐,一路小跑紧赶慢赶,气喘吁吁。身侧随从内侍忙着为贵人们撑伞照明,对沈君理自然无暇顾及。直至在外等候的乳母许氏迎上来,方才将他抱至车内同乘。


毕竟是冬夜,此刻夜色正兴,车内独余一盏飘曳烛灯,照出缭袅熏笼并两人清影。


沈君理试探着问道:“许妈妈,我是不是又惹得爹爹不快了?阿翁赐的风漪纹曲水砚很漂亮,可爹爹好像有些……” 


许氏替他细细除去发冠,又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鹤氅给他披上。她自从内廷调拨肃王直至其封王开府,成家立业,已逾廿载,对王上的脾性品格十分了解。肃王殿下性情何等严谨刚直,行为如何严以律己,在她追随少主的这几载间,是看得更加明晰了。 


少主不满四周岁开始读书习字,稍有不顺,便遭惩戒。约摸殿下怕没有轻重伤了幼子,又或此种杂役殿下不屑亲为,时常命左右侍从代劳。


不久前有一內监行刑时有些心软放水,殿下即命重杖四十,并罚奉半年;而少主此前所受之刑均不作数。此番过后,便再无一人公然违背王令,只是苦了这位小主子。 


许氏将一小巧手炉用巾帕包好放在沈君理怀中。回想以往见到的那些浮现在孩童柔嫩手掌上的红肿伤痕,亦觉有些不忍。她轻声宽慰道:“理儿这样聪明,殿下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别多想了,回去给殿下请安,恭顺小心一些就是了。”  


正这样说着,车队忽然停下,一随从行至车旁,扬声禀道:“肃王殿下命二公子同乘。”


沈君理只觉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僵坐车中,不能动作。许氏一面催促,一面叮咛:“殿下说什么,公子点头应答便可,切忌出言顶撞。快去吧。”  沈君理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蹭下了车,前往父亲的车舆。


此刻风雪尚未停歇,随驾仪卫司诸人的暖帽、罩甲上皆已积了薄薄一层。而此处已离禁中有一段距离,尚未开道清扫积雪,沈君理的半只靴子几乎都已陷没雪中。好不容易挪至父王车驾,侍从打起车帘,沈君理躬身进入,向父亲拜倒问安。  


亲王木辂四周皆着宫灯,更显宽敞明亮。沈君理印象中似乎从未和父亲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他双手贴地,微微抬眼,父亲的刺金鞋履相距不过一尺,便愈发觉得此地局促狭窄,令人如坐针毡。 


周遭安静得可以听到灯芯擦出火苗的“噼啪”声响,肃王轻击窗棂两下,这轻微声音便被车辙轧过雪地的吱呀声掩盖。沈君理未闻父王命他起身,虽然心中讶异,眼神不住乱瞟,上身却丝毫不敢移动,仍定定地伏在地上。 


肃王瞥了眼儿子,见他交叠的双手此刻已紧扣在一处,鼻尖都浸出冷汗,像是害怕得紧。又想起兄长太子劝慰的许多话,忍不住反省是不是平日对他逼责太过。算了,只要他肯低头认错,随便教训几句便罢了,犯不着总和一竖子较劲。 


肃王清了清嗓子,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君理被父亲的忽然问询吓了一跳,开口居然答道:“是儿的生辰。”话音未落又改口补充道:“亦是冬至祭日。” 


肃王听闻儿子最初的回答,也不禁怔忡了片刻。他不置可否地问道:“既然又长了一岁,也该明白冬至祭祖,最讲究礼法。君行臣义,上行下效。”他微微探向前去,抬起儿子瘦小的肩膀,“抬起头来,看着本王。你是怎么身份,又算什么人物,竟敢公然驳斥延平郡王?” 


沈君理并不敢直视父亲,生怕那肩上的手下一秒便落在耳畔。他一双明眸里已蓄满惊惧泪水,唇齿相碰哆嗦着无法作答。 


肃王见到他那双像极了卢氏的眼睛,不觉心软了几分,终于放下手来。 


沈君理用袖帕擦了擦眼泪,呜咽着辩解道:“儿先时确实不知雪夜之月从何而来。即便如此,阿翁命题与冬至节相关诗词,堂兄所做并不切题。儿方才大胆直言……” 


“你的确是好大的胆子,”肃王毫不客气地打断,见他一面哭泣,一面推脱狡赖的模样,怒气几乎较先前更甚了十倍,“也对,看你今日在宫中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样子,想是近来功课稍加进益,倒把规矩都忘了干净”。 


沈君理偷觑一眼父亲,已是横眉怒目,尽现无疑。他的颖悟让他能够读懂父亲的失望和愤怒,而他的稚幼令他无法接受自己开蒙以来,如此努力上进,在父亲那里只能留下那般糟糕的评价。


他膝行一步,死死抓住父亲的朱红色衣摆,哀泣道:“儿并不敢忘了规矩,也没有浮躁,求爹爹……” 


肃王不及他说完,便想一掌掴上去,又念及今日毕竟是儿子生辰,若是伤了面颊,让卢氏见到,更会伤了和气。所以,沈巡只是猛地将衣衫从那双已攥得指节青白的小手中抽出。“放肆!定要给你指出来才能明白吗?本王可曾警告过你,高楼之窗不可攀,你今日是怎么做的?” 


沈君理被父亲动作带得踉跄栽倒,又赶紧恢复端正跪姿。双手小臂都因那一摔疼痛一片,可父亲的问讯让他着实理亏,再不敢顶撞,只是伏地轻轻啜泣。


肃王疲倦无比,见到沈君理拜倒在地,因为抽泣不断耸立的双肩,更加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冷冷下令道:“回府到宗祠前跪着反省,对着先祖再哭诉你的过失吧。” 


“是。孩儿谨领。”沈君理知道父亲向来不喜见到自己哭泣,所以一直强忍着不敢出声。可一开口,难免带出哭腔来,他只得暗恨自己这眼泪为何总这么不争气地要往外流。


肃王懒得再和他计较,只命御者快马加鞭赶回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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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用过晚膳,在媵从文惠的服侍下卸了残妆,又将团髻打散重新简单绾起。


她本名彦才,为当朝吏部尚书之长孙女,其父亦官拜左佥都御史。良好的教养及平顺的性情让她怀胎九月,仍安静地坐在灯下读书,等待夫君和孩子回府的消息。 


自鸣钟声响起,已过戌时四刻。文惠正在偏殿对着灯为一件裁剪别致的婴儿围兜细细绣上图样。忽见小丫头书雪过来,对她耳语道:“听门外跟二公子进宫的侍官说,殿下和小公子回来了,殿下回了涵明堂就寝,而公子却被单独送往宗祠。”


文惠略微忖度,难怪她们等了许久,也不曾听不见声响。殿下并未经过王妃卧房,而公子那里大约是出了什么不好的状况。她叮嘱书雪道:“千万勿让娘娘知晓此事。”书雪乖巧点头答应。 


卢氏听屋外的雪愈发下得紧了,命身旁女史奚琴微启窗轩。只见数杆青竹被寒风吹得倾斜,弯折间宽阔竹叶上有晶莹洁白之雪簌簌落下。


她掩上书,轻声问道:“殿下和君理还没回来吗?” 


奚琴将炭盆向卢氏挪得更近些,又拿起一件狐裘满襟暖袄替她披上。奚琴一直在卢氏身边伺候文墨纸笔,知道娘娘今日读书也有些心神不宁,柔声劝道:“许是今日陛下高兴,多留了些辰光。娘娘白天劳累了大半日,还惹了风寒,良医正又因娘娘即将生产,不敢开疏散的方子,只叮嘱要静养,现在才刚好些,还是早些歇息吧。”


卢氏孕中一向孱弱嗜睡,晨起进宫请安后便觉有些不适,洗漱沐浴之后症状并未缓解,现下更感疲倦非常。她不再坚持,想要自己放下支摘窗,却见文惠走上前来,代替将窗扇落下。


文惠禀道:“殿下和公子均已回府。今日时辰不早了。殿下已回正房安寝,小公子也已经睡下,不便过来请安。娘娘不必过多担心,早些将息吧。” 


卢氏向来信任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侍女,如是听说,便也稍稍将悬着的心放下,由奚琴和文惠替她宽衣就寝。不一会,此地一室寂静,幽暗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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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理甫一回府便被扭送至宗祠。随行之人替他除去外袍交与典服正,随后便依次退出,只留几名卫官驻守门外。


沈君理撩袍直身跪下,膝下蒲团冰冷坚硬,不过一柱香的功夫,绵延痛意需要用意志方能坚持抵抗。他甚至想父亲现在便降下惩罚,总好过在这风中这样苦苦挨着。 


如此天寒地冻,灯台上滑落一滴滴烛泪。这大抵是殿内唯一发热的物什。沈君理识图计数以缓解疼痛,“一,二,三,四……”渐渐,不可胜数。


正在这时,沈君理忽然听闻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他扭过头探看,却见乳母被两名侍官挡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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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提心吊胆于车内坐了半晌,终于回府,却见小主人被两名侍卫押向内仪门,那是通往宗祠的必经之路,而其卧房完全不在此路径上。她心中大觉不妙,随即命其余人随行人等自行回房休息,自己独自跟了上去。 


虽然料想过会是这样的情景,但当亲眼见到时,仍难免心酸。许氏知道这位少主有四逆的毛病,每至冬日便手脚冰凉。可他现在未着外袍,未戴冠冕,蜷缩着身子跪在一排排明晃油灯下,更觉单薄可怜。 


“公子!……”许氏想要上前,哪怕只是替他披上一件衣服也好,她实在不忍看到曾经依偎在自己怀中咿呀学语的孩子,在这冰窟般的厅堂内受罚挨冻。


更何况,昨日陛下万寿节,公子便有些积食,晨起时又吐了一回方才消停。思及此处,钱氏愈发觉得骨鲠在喉,有口难言。


两名身形魁梧的仪卫司校尉早已挡在她身前,遮住了那小小的身躯。是啊,宗祠这样庄重的地方,她的卑贱之躯连靠近都会被视作逾矩。更何况,少主受责,她身为仆妇连观瞻的资格都没有。 


沈君理心中难过,但他丝毫不敢起身走上起来,将乳母扶起。膝下痛楚愈演愈烈,他咬牙转头对许氏道:“是父王命我在此反省。妈妈快回去吧,若被爹爹瞧见,因我连累,就更不好了。” 


许氏听见小主人竟还担心自己的安危,忙敛裙跪倒,刚想劝慰几句,却听他继续道:“也不要……告诉母妃。” 


少主微弱的言语间似有泣声。许氏心中大恸——自己的儿子还比小主子早生了半年,如今正是整日玩耍,闯了祸对着父母撒娇的年纪;而主君的二公子,究竟什么样的孩子,才能如此年幼,便如此懂事得让人心疼?


“是,小人记下了”。许氏见两校尉皆是陌生面孔,在此处并无计可施,只得行礼后告退。心急如焚之间,她疾走向肃王晏居正寝,想亲自向王上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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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道许氏在偏殿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内侍通传了良久,迎出来的却是肃王的妾妃钱氏。这位钱淑人(*)早在肃王元服婚礼前便被选在身侧,其父为正七品兵马司副指挥。钱氏早年为王上诞下长子沈君高后,便特赐玉碟册宝,成为王府中仅次于元妃卢氏的嫔御。


她一张笑脸总让人觉得亲切温暖,“殿下正在沐浴。妈妈有什么事,只对我说吧。” 


许氏便知大约这位淑人钱氏一早便在此地等待肃王回府。想着钱氏承恩日久,宠眷素厚,也许能在肃王面前传得上话。她俯身禀道:“淑人能否告知殿下,公子昨日积食腹痛,今早又吐泻一阵才稍许缓解,实在不宜再吹冷风。” 


钱氏今日本就因今日冬祭,自己儿子因是庶出,虽为长子,亦不得进宫随祭感到不快。见肃王夤夜回府,身带酒气,却铁青着脸,钱氏一边伺候他更衣沐浴,一面闲谈君高如何乖巧孝顺,射艺如何精进。


肃王在她一番软语恭维下感到很是受用,却听见外面有人进来传话,说是许氏请见。沈巡只是闭着眼睛,佯装不闻。钱氏无法,假意劝了几句后,才自己走出来。  


耐下性子听许氏一番求诉后,钱淑人笑道:“二哥儿还真是身娇肉贵。不过妈妈也不必着急。这些情况,殿下都已知晓。” 


许氏刚想问她王上缘何得知,却见钱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道:“天下岂有不心疼子女的父母?只是殿下金口玉言,不宜收回。二公子既然不能受寒,”她向在外间整理肃王衣衫的婢子使了个眼色,“这领斗篷,是殿下亲赐,拿去给理儿吧。” 


许氏见到女史捧上来的衣物,是一件上等貂裘,在灯下愈发显得油光水滑,毛色鲜亮。她有些狐疑,不知钱氏之言是否确凿可行,正在举棋不定之间,钱氏笑着劝道:“妈妈不必担心,是王爷知道今日是二公子生辰,特意赏的。” 


许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道谢过后,捧着衣衫,提灯往宗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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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人——外命妇仅次于夫人的封号。用于尊称三品官员正妻/母。本文中被用来封赏亲王有品阶妾妃。〔无从考据,因为实在没有找到针对亲王妾室的特殊称谓。古代各朝(满清除外)除皇帝及太子,基本只针对正室有特别尊称。此处是纯粹杜撰〕


重新推翻了好几次,才最终决定这样安排情节。有认真地体会到“蝴蝶效应”,哪怕只更改一个细节,后面很多情节便都需要调整,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第一章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点赞数TT

用心写的故事能被大家看到是一件很幸福的事TT知道自己的半吊子水平,架空背景又不想太天马行空,可能有点生涩,请多见谅。


喜欢的话,想要小心心❤️和评论评论评论TT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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